2015年3月29日 星期日

愛德華的樹(第四章)

  隔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下過雨之後,所有的景色都變得更為清晰。草和樹葉仍然顯得有點潮濕,泥土也是,微風帶來外面清爽的空氣,和屋內的食物香味融合在一起。

  這就是了。就連天氣都支持我實踐諾言,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去。今早起床時我就下了決定,此刻眼前這一切更堅定我的信心。那位法蘭西人說不定根本沒想到會再遇見我,但我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母親坐在桌邊縫衣服,一邊耐心地教導我的兩個妹妹如何將針線用得更靈活。我快步從他們身旁走過,努力裝作和平日出門沒什麼兩樣。

  「愛德華,你要去哪裡?」母親突然停止縫紉,抬頭問道。

  上帝幫助我,我想。「喔,只是到外面去。」

  「何不帶你弟弟一起去呢?今天的天氣這麼好,我想你們會玩得很愉快。」

  「噢,母親,拜託不要。」我抱怨道,注意到她微微皺起雙眉,「我希望獨自一人。」

  「你又要構思謎語嗎?」

  我嚥了一下口水。「不是。」我回答,決定不向母親撒謊,「我必須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一趟。我和──那裡的修士已經約好了。」嗯,好吧,這起碼算是實話。

  母親放下手裡的衣服,困惑地盯著我看,「是昨天讓你在修道院躲雨的修士嗎?」

  「是的。」我立刻點頭。

  「但是,你在修道院要做什麼呢?」

  「我答應幫忙他們做些事情。我可以走了嗎,母親?我不希望讓他們等。」

  她點點頭。「當然可以。」母親輕聲說,「那些修士是非常好心的人,信仰虔誠又富有學識,你和他們待在一起能學到很多。但還是得謹慎小心,愛德華,我聽說法蘭西人最近可能會造訪那裡。我不希望你惹上麻煩。」

  「好的,母親。我會注意的。」我答道,快步朝門走去。

  「記得不要太晚回來!」她在我身後喊道,而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隨我的背影,直到我從她的視線裡消失。


  有位修士站在修道院外等著,一看見我走近,便揚起微笑。「你一定是愛德華。」他說,「進來吧。大人已經到了。」

  他領著我走到一扇房門前,替我打開門。那位法蘭西貴族坐在房裡。他換了另外一套卻同樣尊貴的衣裳,用碩大的金胸針在肩上固定住暗藍色的斗蓬,衣料的顏色和他閃著銳利光芒的雙眼十分相襯。

  「你好,愛德華。」他說。

  「你好。」我咕噥道。他微笑。

  修士向他告退之後便轉身關上門,離開房間,把我們兩個留在這裡。法蘭西人伸出一隻手,指示我再走近一些。「請坐。」他邀請道。

  我坐在他正對面的椅子上。整個房間只剩下這把椅子,別無選擇。

  「你用過早餐了嗎?」他問。

  「用過了──大人。」我學著那些修士說話,而他對此似乎很滿意。

  「你有和你母親提起這件事嗎?」

  「一點點。我告訴她,我答應到修道院來幫忙。」

  「沒有提到你幫忙的對象是肯特伯爵──國王的弟弟?」

  我搖頭。

  「我想也是。」他說,「就算你說了,她大概也不會相信。」

  他轉頭望向不遠處桌上放的一塊布,布上面繡著各種顏色的絨線,構成豐富美妙的圖案。我在繡工們工作的房裡曾見過類似的東西。

  「那是什麼?」我問。

  「我答應要讓你看的東西。來吧。」他站起身,而我跟在他後面走到桌前。我們低頭俯視放在桌上的布,以及上面令人著迷的眾多圖樣。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東西。絨線構築成房屋、樹、人、動物,形狀和表情各個不同,靜靜地待在白色的布上,卻又好像隨時會動起來,甚至跟你說話。

  「這是一個──」我努力思索適合的字詞。

  「掛毯。」他為我接下去,「只是片段而已。成品會更長,環繞這座房間綽綽有餘,也會更細緻。繡工們還沒真正完成它。」

  我快速地打量整座房間,明白他指的長度有多麼令人驚訝。

  「繼續看。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貴族催促道。

  在那塊布上,我首先看到高大雄偉的城堡。廳堂裡有三個男人,其中兩位穿著斗篷和短袍。但最吸引我目光的是身穿深綠色精緻長袍的男人。他有著黑色的頭髮和鬍子,端正地坐在一張華麗的椅子上,左手握著權杖,右手則指向身旁的男人,好像在指揮或宣達命令。在他腳下的橫條裡,有兩隻背對彼此展翅的老鷹,羽毛金綠相間,和男人穿的衣服顏色相呼應。他戴著一頂王冠。對我來說,答案再明顯不過。

  「這是國王。」我望向法蘭西人。

  「是的。愛德華國王。」他附和道,藍眼睛裡閃著一點光芒,「你看見上面的那些文字了嗎?」

  他指向繡在宮殿屋頂上方的黑線,它們交叉相錯,排列成扭曲古怪的形狀。我盯著它們,卻不瞭解意思,只能點點頭。

  「那些是拉丁文。」他解釋,「REX。意思是『國王』(註1)。」

  「嗯,我想王冠已經給了夠多提示。我可以知道他是國王。」我盯著那些古怪的符號看,默默在心裡記下他們的形狀。REX,他是這麼唸的,意思是國王。「但我怎麼知道這是愛德華國王?」

  「你會知道的。他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重要,對後面發生的故事亦然。」

  「這就像謎語一樣。」我說,「你把提示繡在上面,然後讓每個人來猜。」

  「誰是每個人?」

  「我們。」我回答道,突然感到有點生氣,也有那麼一點悲傷,「沒辦法瞭解文字的人。這就是為什麼這裡繡的大多都是圖案,而不是文字。」

  「對,但也錯。」法蘭西貴族微笑,「每個人就是每個人。文字可以表達許多事情。但有的時候,圖案說的故事可以比文字還多。況且,不是每個貴族都識字,小傢伙。」

  我疑惑地望向他,攤開手。

  「我會是因為我受過教育。我是一位主教,記得嗎?」

  還是一位國王的弟弟,我想。「可是如果是圖案的話,畫圖也行。你可以畫在牆上。」

  「這麼一來,要親眼看見這幅掛毯的人就得長途跋涉到我在貝葉的主教座堂了。不算是件壞事,是吧?」他對我說道,然後輕輕搖頭,「不,我想要的是由來四處旅行。這樣所有人都能見到它。」

  「我以為你要用它來裝飾你的主教座堂。」

  「我幫它設想了更多用處。你瞧,」他用手牽動我的衣袖,「它就像你的衣服,我們可以把它捲起來,帶到各個地方去。當我們需要展示掛毯的時候,我們就展開它,將它懸掛在適合的地方。等我們要前往別處,就把它捲起來收好。」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的確是個好主意。」

  「可是它也很容易壞掉,不是嗎?」

  聽見這個問題,他沒有生氣,反倒輕笑了幾聲。「是的,愛德華。但牆上的圖畫也一樣會掉色,最後變得斑駁黯淡。物品會毀壞,但故事會留下來。」

  所以他想要讓更多人看見這則故事,甚至記得它。我納悶整幅掛毯上呈現的是什麼故事。愛德華國王的故事嗎?

  我用手指輕輕擦過染上艷麗色彩的絨線,欣賞亞麻布上由絨線繡成的美麗圖樣,然後停在那位穿著紅色短袍的男人身上。「這是哈羅德嗎?」我問,「愛德華國王指著他,他一定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沒錯,這是哈羅德。」他答道,「愛德華國王命令哈羅德乘船前往諾曼地,向我哥哥宣誓效忠。國王曾經立下約定,在他死後,威廉可以繼承英格蘭的王位。」

  「那是真的嗎?」

  他盯著那些靜止的刺繡人像,好像在詢問他們的意見。「是真的。」他最後回答道。

  「噢,」我小聲地呢喃,「真是奇怪,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他沉默了一會,之後開口說道:「告訴我一些你知道的、關於愛德華國王的事。」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要求。不過我還是告訴他愛德華國王做的那場奇怪的夢。我們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面對彼此。他靜靜地聆聽我的每一句話,藍眼睛專注而嚴肅。我好奇威廉國王的眼睛是不是同樣的藍色,或者擁有和他相似的樣貌。

  當我提到那棵被砍倒的樹以及上帝的預言時,法蘭西人的雙眉皺在一起,似乎陷入深沉的思考。而當我說到愛德華國王醒來後哭泣時,他微微鬆開眉頭。他從沒聽過這個故事,我想。但他也不打算全然相信,只是覺得有趣。

  那天,我們的談話圍繞著愛德華國王打轉。我告訴他我從母親和其他人那裡聽來的故事,他則告訴我他所知道的。

  他說,愛德華國王過去曾有段時間待在諾曼地,這讓國王登基後似乎更傾向任用諾曼地的法蘭西人作為親信,使得朝中的英格蘭貴族非常不高興。不過,宮廷裡權力最大的仍然是英格蘭的一支家族──哈羅德的家族,愛德華國王將朝政交到他們手中,全心奉獻上帝。

  這我也聽母親說過。愛德華國王娶了哈羅德的姊妹伊迪絲,但在婚前,他宣示永遠守貞。不難聯想到他之後將新建的西敏寺作為獻給天主的禮物。比起統治英格蘭,國王更想作的是一位聖人。

  「你知道他母親叫什麼名字嗎?」法蘭西貴族突然問道。

  我思索了一下,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愛瑪。」他為我解答,「有些人叫她艾爾佛基弗,但我們稱她為愛瑪。她是諾曼第公爵理查的女兒,和威廉來自同一個家族。」

  我瞪大眼睛。「這表示,愛德華國王和威廉國王有著血緣關係?」

  他傾身向前,彷彿想觀察我的雙眼,「你很驚訝?愛德華,你母親和你的族人沒有告訴你這段故事嗎?」

  「沒有。」我回答,目光落在地上,盯著我的兩隻腳。我從不知道國王的母親也是一位法蘭西人。

  我一直以為愛德華國王流著和我們一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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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貝葉掛毯上出現的第一個詞Edward是由後世修補上去,最初只有Rex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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