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9日 星期日

愛德華的樹(第四章)

  隔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下過雨之後,所有的景色都變得更為清晰。草和樹葉仍然顯得有點潮濕,泥土也是,微風帶來外面清爽的空氣,和屋內的食物香味融合在一起。

  這就是了。就連天氣都支持我實踐諾言,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去。今早起床時我就下了決定,此刻眼前這一切更堅定我的信心。那位法蘭西人說不定根本沒想到會再遇見我,但我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母親坐在桌邊縫衣服,一邊耐心地教導我的兩個妹妹如何將針線用得更靈活。我快步從他們身旁走過,努力裝作和平日出門沒什麼兩樣。

  「愛德華,你要去哪裡?」母親突然停止縫紉,抬頭問道。

  上帝幫助我,我想。「喔,只是到外面去。」

  「何不帶你弟弟一起去呢?今天的天氣這麼好,我想你們會玩得很愉快。」

  「噢,母親,拜託不要。」我抱怨道,注意到她微微皺起雙眉,「我希望獨自一人。」

  「你又要構思謎語嗎?」

  我嚥了一下口水。「不是。」我回答,決定不向母親撒謊,「我必須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一趟。我和──那裡的修士已經約好了。」嗯,好吧,這起碼算是實話。

  母親放下手裡的衣服,困惑地盯著我看,「是昨天讓你在修道院躲雨的修士嗎?」

  「是的。」我立刻點頭。

  「但是,你在修道院要做什麼呢?」

  「我答應幫忙他們做些事情。我可以走了嗎,母親?我不希望讓他們等。」

  她點點頭。「當然可以。」母親輕聲說,「那些修士是非常好心的人,信仰虔誠又富有學識,你和他們待在一起能學到很多。但還是得謹慎小心,愛德華,我聽說法蘭西人最近可能會造訪那裡。我不希望你惹上麻煩。」

  「好的,母親。我會注意的。」我答道,快步朝門走去。

  「記得不要太晚回來!」她在我身後喊道,而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隨我的背影,直到我從她的視線裡消失。


  有位修士站在修道院外等著,一看見我走近,便揚起微笑。「你一定是愛德華。」他說,「進來吧。大人已經到了。」

  他領著我走到一扇房門前,替我打開門。那位法蘭西貴族坐在房裡。他換了另外一套卻同樣尊貴的衣裳,用碩大的金胸針在肩上固定住暗藍色的斗蓬,衣料的顏色和他閃著銳利光芒的雙眼十分相襯。

  「你好,愛德華。」他說。

  「你好。」我咕噥道。他微笑。

  修士向他告退之後便轉身關上門,離開房間,把我們兩個留在這裡。法蘭西人伸出一隻手,指示我再走近一些。「請坐。」他邀請道。

  我坐在他正對面的椅子上。整個房間只剩下這把椅子,別無選擇。

  「你用過早餐了嗎?」他問。

  「用過了──大人。」我學著那些修士說話,而他對此似乎很滿意。

  「你有和你母親提起這件事嗎?」

  「一點點。我告訴她,我答應到修道院來幫忙。」

  「沒有提到你幫忙的對象是肯特伯爵──國王的弟弟?」

  我搖頭。

  「我想也是。」他說,「就算你說了,她大概也不會相信。」

  他轉頭望向不遠處桌上放的一塊布,布上面繡著各種顏色的絨線,構成豐富美妙的圖案。我在繡工們工作的房裡曾見過類似的東西。

  「那是什麼?」我問。

  「我答應要讓你看的東西。來吧。」他站起身,而我跟在他後面走到桌前。我們低頭俯視放在桌上的布,以及上面令人著迷的眾多圖樣。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東西。絨線構築成房屋、樹、人、動物,形狀和表情各個不同,靜靜地待在白色的布上,卻又好像隨時會動起來,甚至跟你說話。

  「這是一個──」我努力思索適合的字詞。

  「掛毯。」他為我接下去,「只是片段而已。成品會更長,環繞這座房間綽綽有餘,也會更細緻。繡工們還沒真正完成它。」

  我快速地打量整座房間,明白他指的長度有多麼令人驚訝。

  「繼續看。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貴族催促道。

  在那塊布上,我首先看到高大雄偉的城堡。廳堂裡有三個男人,其中兩位穿著斗篷和短袍。但最吸引我目光的是身穿深綠色精緻長袍的男人。他有著黑色的頭髮和鬍子,端正地坐在一張華麗的椅子上,左手握著權杖,右手則指向身旁的男人,好像在指揮或宣達命令。在他腳下的橫條裡,有兩隻背對彼此展翅的老鷹,羽毛金綠相間,和男人穿的衣服顏色相呼應。他戴著一頂王冠。對我來說,答案再明顯不過。

  「這是國王。」我望向法蘭西人。

  「是的。愛德華國王。」他附和道,藍眼睛裡閃著一點光芒,「你看見上面的那些文字了嗎?」

  他指向繡在宮殿屋頂上方的黑線,它們交叉相錯,排列成扭曲古怪的形狀。我盯著它們,卻不瞭解意思,只能點點頭。

  「那些是拉丁文。」他解釋,「REX。意思是『國王』(註1)。」

  「嗯,我想王冠已經給了夠多提示。我可以知道他是國王。」我盯著那些古怪的符號看,默默在心裡記下他們的形狀。REX,他是這麼唸的,意思是國王。「但我怎麼知道這是愛德華國王?」

  「你會知道的。他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重要,對後面發生的故事亦然。」

  「這就像謎語一樣。」我說,「你把提示繡在上面,然後讓每個人來猜。」

  「誰是每個人?」

  「我們。」我回答道,突然感到有點生氣,也有那麼一點悲傷,「沒辦法瞭解文字的人。這就是為什麼這裡繡的大多都是圖案,而不是文字。」

  「對,但也錯。」法蘭西貴族微笑,「每個人就是每個人。文字可以表達許多事情。但有的時候,圖案說的故事可以比文字還多。況且,不是每個貴族都識字,小傢伙。」

  我疑惑地望向他,攤開手。

  「我會是因為我受過教育。我是一位主教,記得嗎?」

  還是一位國王的弟弟,我想。「可是如果是圖案的話,畫圖也行。你可以畫在牆上。」

  「這麼一來,要親眼看見這幅掛毯的人就得長途跋涉到我在貝葉的主教座堂了。不算是件壞事,是吧?」他對我說道,然後輕輕搖頭,「不,我想要的是由來四處旅行。這樣所有人都能見到它。」

  「我以為你要用它來裝飾你的主教座堂。」

  「我幫它設想了更多用處。你瞧,」他用手牽動我的衣袖,「它就像你的衣服,我們可以把它捲起來,帶到各個地方去。當我們需要展示掛毯的時候,我們就展開它,將它懸掛在適合的地方。等我們要前往別處,就把它捲起來收好。」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的確是個好主意。」

  「可是它也很容易壞掉,不是嗎?」

  聽見這個問題,他沒有生氣,反倒輕笑了幾聲。「是的,愛德華。但牆上的圖畫也一樣會掉色,最後變得斑駁黯淡。物品會毀壞,但故事會留下來。」

  所以他想要讓更多人看見這則故事,甚至記得它。我納悶整幅掛毯上呈現的是什麼故事。愛德華國王的故事嗎?

  我用手指輕輕擦過染上艷麗色彩的絨線,欣賞亞麻布上由絨線繡成的美麗圖樣,然後停在那位穿著紅色短袍的男人身上。「這是哈羅德嗎?」我問,「愛德華國王指著他,他一定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沒錯,這是哈羅德。」他答道,「愛德華國王命令哈羅德乘船前往諾曼地,向我哥哥宣誓效忠。國王曾經立下約定,在他死後,威廉可以繼承英格蘭的王位。」

  「那是真的嗎?」

  他盯著那些靜止的刺繡人像,好像在詢問他們的意見。「是真的。」他最後回答道。

  「噢,」我小聲地呢喃,「真是奇怪,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他沉默了一會,之後開口說道:「告訴我一些你知道的、關於愛德華國王的事。」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要求。不過我還是告訴他愛德華國王做的那場奇怪的夢。我們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面對彼此。他靜靜地聆聽我的每一句話,藍眼睛專注而嚴肅。我好奇威廉國王的眼睛是不是同樣的藍色,或者擁有和他相似的樣貌。

  當我提到那棵被砍倒的樹以及上帝的預言時,法蘭西人的雙眉皺在一起,似乎陷入深沉的思考。而當我說到愛德華國王醒來後哭泣時,他微微鬆開眉頭。他從沒聽過這個故事,我想。但他也不打算全然相信,只是覺得有趣。

  那天,我們的談話圍繞著愛德華國王打轉。我告訴他我從母親和其他人那裡聽來的故事,他則告訴我他所知道的。

  他說,愛德華國王過去曾有段時間待在諾曼地,這讓國王登基後似乎更傾向任用諾曼地的法蘭西人作為親信,使得朝中的英格蘭貴族非常不高興。不過,宮廷裡權力最大的仍然是英格蘭的一支家族──哈羅德的家族,愛德華國王將朝政交到他們手中,全心奉獻上帝。

  這我也聽母親說過。愛德華國王娶了哈羅德的姊妹伊迪絲,但在婚前,他宣示永遠守貞。不難聯想到他之後將新建的西敏寺作為獻給天主的禮物。比起統治英格蘭,國王更想作的是一位聖人。

  「你知道他母親叫什麼名字嗎?」法蘭西貴族突然問道。

  我思索了一下,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愛瑪。」他為我解答,「有些人叫她艾爾佛基弗,但我們稱她為愛瑪。她是諾曼第公爵理查的女兒,和威廉來自同一個家族。」

  我瞪大眼睛。「這表示,愛德華國王和威廉國王有著血緣關係?」

  他傾身向前,彷彿想觀察我的雙眼,「你很驚訝?愛德華,你母親和你的族人沒有告訴你這段故事嗎?」

  「沒有。」我回答,目光落在地上,盯著我的兩隻腳。我從不知道國王的母親也是一位法蘭西人。

  我一直以為愛德華國王流著和我們一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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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貝葉掛毯上出現的第一個詞Edward是由後世修補上去,最初只有Rex這個詞。

2015年3月28日 星期六

末日審判書:國王的調查員(下篇)

《末日審判書》中對於英格蘭各地的土地利用、人文風俗的詳細記載是了解諾曼英格蘭的最佳紀錄,本文將對英格蘭各地的計算單位、民族特色等進行簡單的介紹,並以《末日審判書》中記載的五郡為例,以實際數據和描述了解不列顛的多樣風貌。

形形色色的計算單位

從《末日審判書》中各式各樣的計算單位,可以看出各郡的風土民情與受諾曼人影響程度的差異。比如說面積單位:在肯特郡使用的sulongyoke這兩種單位(4 yoke1 sulong)。sulong相當於當時的2海德(hide,較常見的計算單位),海德依照各地的不同,用現在單位換算為120英畝到240英畝不等。至於金錢更是複雜,有銀馬克(silver mark, 13先令8便士)、金馬克(gold mark, 6鎊)、鎊(pound, 20先令)、先令(shilling, 12便士)、便士(penny),每種單位都有其差異。直到1971年,英國才採用幣制十進位制(1英鎊=100便士),馬克與先令便不再是英國的貨幣單位。

不列顛民族圖像與陪審團制度的雛型

在諾曼征服前,英格蘭各地的民族組成已是相當複雜,有居住在蘇格蘭、威爾斯及康瓦爾郡的塞爾特人,定居於約克郡的丹人後裔,和主要分佈在英格蘭地區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等。諾曼征服後,又有跟隨威廉來到英格蘭的諾曼貴族,再加上封建體制的分封狀況各地有所不同,故各地的文化與風俗,在西元1066年左右已存有巨大的落差。為了瞭解各地民情,並在裁判中有所依據,詳細的調查勢在必行。

此外,根據當時的英格蘭的司法體制。除了原本既有的地方法庭與宗教法庭,諾曼人還將封建制度與中央集權的相關司法體系帶入英格蘭,也就是負責處理封建關係的封建法庭與採用國王法律的王室法庭。而地方法庭所使用的法律便是由各地的風俗習慣形成的習慣法。而海洋法系最大特色的陪審團制度也在此時漸漸成型。

十一世紀英格蘭的社會結構

從《末日審判書》當中的描述,可以了解到11世紀英格蘭的封建階層。最上層的為國王,握有最大的權力。其次為大領主,通常為貴族及主教,由國王受封,擁有較大領地。次之為騎士階層,為大領主作戰,擁有較小領地。在地方上有郡長(Sheriff)及治安官(Reeve),負責維持秩序及管理地方上的事務。自由農(Freeman)擁有很高的自主權,不對領主服義務。裁決者(Sokeman)則協助領主或地方官仲裁事務。佃農(Villeins)需要為領主服義務,在法律上有許多人身及財產限制。隸農(Cotters/Bordars)比佃農地位更低,僅有一小塊農地可供餬口。地位最低下的為奴隸(Slaves),沒有可耕種的土地,依靠施捨度日。

《末日審判書》:英格蘭的王權擴張

在《末日審判書》中,可以看見許多法律的規範與其中深入影響民眾的部分,我們可以藉此來探討當時的王權是如何介入百姓的生活。在百姓生活及財產方面,國王可以透過城鎮長官來掌握各地的人口數量,以便確保他的稅收來源,並對於民眾的財產有著一定的支配權。司法權方面,國王介入原屬私人的事務,透過罰金的繳納將原本規定成俗的習慣法成文化。而當國王需要軍事力量時,每五海德(hide,面積單位)須派出一名士兵支援作戰,且還要繳交4先令(shilling)。這些錢實際上並非繳納給國王而是作為軍事補給上的需求。因此《末日審判書》本身,可以充分反映英格蘭王權的擴張。

海島的風貌:英格蘭五郡一覽

康瓦爾、肯特、約克郡、赫里福德、伯克郡這五郡當中,除了伯克郡位於英格蘭中央地區,其餘皆散佈在英格蘭四周,他們在英格蘭史上有著獨特且重要的地位。然而,據當時英格蘭全國平均的領地結構來看,這五個郡都不是在《末日審判書》中典型的郡,但藉由這些郡也能讓我們看出英格蘭各地的差異與風貌,與《末日審判書》實際的數據與描述。

康瓦爾(Cornwall
位於英格蘭西南端。當地的人口以塞爾特人為主。諾曼征服後,大部分的領土為諾曼貴族蒙田伯爵羅伯特(Robert, Count of Mortain, c.1031-1090)掌控。由於發生多次叛亂,威廉將康瓦爾貴族的領地納為諾曼人所有。此地至今仍為英國的特殊區域,分離主義盛行。甚至有將康瓦爾提升至蘇格蘭、威爾斯相等地位的呼聲。

肯特(Kent
位於英格蘭東南方,此地的多佛要塞(Dover Castle)是英格蘭重要門戶。在諾曼征服前,坎特伯雷大主教為此地主要勢力。諾曼征服後,貝葉主教也取得不少的領地,並與坎特伯雷大主教分庭抗禮。今日肯特被稱為「英格蘭的花園」,旅遊業與農業發達,英法海底隧道的英國接點也是在此地。

約克郡(Yorkshire
位於英格蘭東北方,是英格蘭最大郡。位處丹人入侵要道,自古便經常受到戰亂波及而人口稀少、經濟凋敝。威廉掃蕩當地後,便承認約克大主教在該地的權威,並基於戰亂頻繁等因素,當地有相當高的比例屬於國王直轄地。現在此地從三個瑞丁(Riding, 一種行政區等級)改劃分成六個郡,而此地依舊是英格蘭教會僅次於坎特伯雷最重要的教區。

赫里福德郡(Herefordshire
位於英格蘭和威爾斯的交界處,經常受到威爾斯人的騷擾,所以對於英格蘭統治者而言是邊陲重鎮,威廉因此派遣諾曼貴族統領該地,並在當地保留了許多威爾斯人的習俗與相關法令。現今赫里福德郡則是一個老舊的城鎮,當地還有一個全球現存最大的鎖鏈圖書館(Chained Library)。

伯克郡(Berkshire

位於英格蘭東南部。諾曼征服後,大多數的地區皆由阿賓頓修道院(Abbey of Abingdon)與威廉一世持有。當地以酪農業為主,盛產乳酪。此地與英國王室有極深的淵源,因為英國王室重要的城堡–溫莎城堡便坐落於此,而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甚至在1958年賜予此地皇家稱號,故稱伯克郡皇家郡(Royal County of Berkshire)。現今大多譯名為伯克夏,其實是全音譯的翻譯方式。


2015年3月20日 星期五

愛德華的樹(第三章)

  雨仍舊下個不停,而且越來越急,似乎沒有停止的一刻。我朝窗外張望了一陣子,重新拉緊身上保暖的布料,決定繼續待在修道院。真希望這場雨快點結束,否則我可能永遠被困在這裡,作一個修士,再也回不了家。

  我沿著走廊前進,把握難得的機會欣賞修道院內的模樣。粗大的柱子撐起厚重的天花板,巨大厚實的石頭牆壁間有著拱型的門以及拱型的窗。窗子很小,因此走廊多半是昏暗的,這顯得窗子特別明亮。我用手指飛躍般地碰觸那些石牆,想像法蘭西人的城堡內也是同樣的情景。然後我揚起嘴角微笑。不管母親怎麼說,這些建築的確就像外面看來那般厲害又偉大。或許這些法蘭西人真的像他們宣稱的一樣,與上帝同在。

  沒過多久,我的耳朵便開始嗡嗡作響。起初我以為是眼前所見帶給自己太大的震撼,但很快就瞭解到那是另外一種聲音。男人的談話聲。低沉、平穩,而且不斷往這裡靠近。

  我感覺心臟猛力撞擊著自己的肋骨。他們會發現我的!我害怕地想。這時我看見斜前方一扇掩上的門,立刻飛奔至門前。幸好門並沒有上鎖。我輕而易舉地打開門,確定房裡沒有其他人之後便躲了進去,將門關上。

  但緊接著,那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停在門外,談話聲只與我有一門之隔。我倒抽一口氣,飛快地鑽進最近的桌子底下。覆蓋在上面的厚重布料可以完全遮住我的身影。

  門開了。那兩個男人走進來。接著是輕輕關門的聲音。

  我摒住呼吸,縮在桌子的一角。透過布料上的縫隙往外瞧,我剛好能看見那兩個男人的下半身。毫無疑問地,右手邊那位是修道院裡的修士。而站在左邊的那位男人大概是一位貴族。

  我從沒這麼近地看過一位貴族。他的鞋子是皮革製的,淡色的褲子長及腳踝,膝蓋以下則用漂亮的帶子相互交叉了幾次綁住長褲。他的短袍繡有精緻的滾邊,身上則罩著一件深藍色的斗蓬。

  「……幾乎要完成,也許明年就能結束。」修士年邁的聲音說。

  「希望如此。」貴族答道,「我打算在我的主教座堂落成時展示它。」

  「她們會在時間內完成它的,大人。這些繡工非常有紀律。」

  聽到這句話,我真慶幸他們此刻並不在那些女人刺繡的房間裡。

  貴族並沒有回應修士,或許他也對這點存疑。最後他才緩緩說道:「我知道她們是最好的繡工。」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鼻子一陣奇癢無比,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您聽見了嗎?」修士驚呼一聲,「有人打了個噴嚏。是真的,大人,我剛剛確實聽見了。」

  「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想就是在這個房間,也許是從桌子下傳來的。」

  「是嗎?」貴族說,「我並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我想……」修士遲疑了會,「是的,或許……是的,我可能聽錯了,大人。您知道,我的耳朵已經大不如前。」

  「或許是雨聲。」

  「雨聲的確很大。這場雨下得又快又急。幸好您提早抵達這裡,大人。」

  貴族沉默以對。他移動腳步,走到桌子前,正好擋住我用來偷窺的空隙。我可以聽見他將手放在桌上,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擊桌面。我的心臟隨之怦怦亂跳。我咬住唇,希望自己不要再發出要命的聲音。

  「你們還有其他房間嗎?」貴族問道,停下手邊的動作。

  「有的,大人。您希望到另一個房間談嗎?」

  「可以的話。」他說,「我想那會更合適。」

  「如您所願,大人。」

  他們往房外走,關上門。兩人的談話聲在門外迴響,接著一陣腳步聲響起,逐漸遠去。我這才終於鬆一口氣,探出頭來。

  但就在這個剎那,有人倏地打開了門。我差點來不及躲回桌底下。我縮回桌腳邊,渾身顫抖,試著憋住呼吸。那人用同樣快的速度關上門,隨即快步走來,停在桌前。

  遮住桌子的布料被猛地掀開。那位貴族彎下身子,用一雙銳利的、深藍色的眼睛望著我。

  他揚起嘴角。「啊,所以是你在打噴嚏呀,小傢伙。」

  我立刻從地上彈起來,往遠離他的方向爬,想要逃跑。但他就像捕捉獵物的猛獸一樣迅速,牢牢抓住我的腳踝,用他強而有力的手硬是將我從桌子底下拖出來。我大聲尖叫,胡亂踢腳:

  「不!不!求求你!不!」

  「好了,冷靜點。別動。」貴族單膝跪下,兩隻大手按住我的肩膀,「我不會傷害你的,孩子,只要你保證乖乖聽話。」

  「我會的!我保證──」我的聲音微微發著抖,幾乎無法維持平穩,「求求你不要告訴我母親。求求你!」

  貴族凝視著我。「告訴我,你是誰?」

  「我……」我嚥了嚥口水,不敢直視他的藍眼睛,於是調轉目光。窗外,雨水仍舊不斷落下。這使我靈機一動:「我曾是年輕女人,有著秀髮的少女,同時我也是,所向無敵的戰士;我與鳥翱翔,在海中游水,潛入波浪底下,在魚群中我死去,我也能在陸上行走。」我輕吸一口氣,回望向他專注的眼神,感覺勇氣一點一滴回到心裡:「我有活著的靈魂。(註1)我是誰?」

  貴族揚起一道眉毛。

  「水,或者是雨。」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個不錯的謎語,非常適合現在的天氣。不過,現在我要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我在心底暗自咒罵了聲,同時為他這麼快就猜出謎底感到十分驚訝。「愛德華。」我猶豫地回答,實話實說,「我的名字是愛德華。」

  「愛德華。」他輕聲呢喃道,「和從前那位國王一樣嗎?」

  我點頭。「我母親替我取了和愛德華國王一模一樣的名字。因為在我出生的那天早上,國王過世了。」

  「而在同一天,哈羅德‧葛溫森坐上英格蘭的王座。」貴族打量著我的臉,深藍色的眼睛顯得心事重重,「你是在戰爭那年出生的。」
  
  「我母親說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愛德華國王死了。大家看見一顆燃燒的星星出現,它拖著長長的頭髮,一整個星期的每天晚上都在天邊閃耀。 人們認為那是不好的徵兆。北方人和我們開戰,但我們打敗了他們。然後……」

  「然後?」

  我小心翼翼地望向他的眼睛,「然後,你們來了。」


  貴族輕輕放開我的肩膀,目光仍緊盯著我不放。「很好,愛德華。」他說。他似乎在思考什麼事情,心思已經不在我身上,使得這聲稱讚聽起來不那麼實在。

  「謝謝。」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我希望你能幫我做一件事。」他的目光又移回到我的臉上。

  我遲疑地回望著他。貴族微微一笑:「非常簡單的事。這麼說吧,我要你每天此時都來這裡──聖奧古斯丁修道院。我想讓你看看某件東西。」

  「什麼樣的東西?」

  「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東西。」

  「是你跟修士說希望明年可以完成的東西嗎?在你的──」

  「主教座堂落成之前,沒錯。」貴族說,「我保證過程會很有趣,愛德華,就像你的謎語一樣。」

  「我不確定……」

  「事實上,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你必須幫忙。」貴族堅決地說道,站起身來,「不然我會派人去找你的母親,而她會知道這件事。」

  我皺起雙眉,往後退了一步:「你不能!你不知道她是誰。」

  「我現在不知道。但如果你不幫我,我很快就會知道她是誰。」

  我抿起雙唇,第一次覺得那雙好看的深藍色眼睛閃著狡詐的光芒。我望著那雙眼睛,歲月在它們周圍留下了細紋,而他的頭髮裡參雜了少許銀色的髮絲。這個男人可能已經四十幾歲,幾乎是我的五倍。我絕對鬥不過他的。

  「好吧,我答應你。」我投降,「但你得保證絕對不會告訴我母親。」

  「我說到做到。」貴族微微頷首,「而你也要信守承諾。我會跟修士和女繡工提起這件事,這樣他們就會知道你要來。對了,你還沒解釋你是怎麼進來這座修道院的。」

  「我──」

  「算了,不重要。」貴族打斷我的話,「記住,明天這個時候,我要在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看到你。」

  「好的。」我咕噥道。

  貴族似乎很滿意。他重新調整斗篷,將肩上固定用的胸針擺好,從容不迫地離開房間。

  「等等!」我追到門邊,叫住他,「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貴族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我。雨幾乎停了。微弱的陽光從拱形窗子透進來,稍稍照亮了站在昏暗長廊上的他。

  「我是肯特伯爵,貝葉主教,諾曼第公爵與英格蘭國王的弟弟。」他平靜地回答,彷彿對這些稱呼再熟悉不過,「我是厄德。孔特維爾的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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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摘自 the Exeter Book 收錄的盎格魯撒克遜謎語。此為第66則謎語,謎底是「雨」。Anglo-Saxon Riddles of the Exeter Book/66

2015年3月14日 星期六

愛德華的樹(第二章)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裡。我知道修道院住著一群虔誠的好修士,他們學識淵博,都是上帝忠誠的追隨者。白天時,一些擅長針線活兒的婦女也會來到這裡,為法蘭西人的貴族刺繡。

  我好奇地瞄向身旁的年輕女人,納悶她是不是其中一位繡工。她微偏著頭,努力將幾縷垂在頰邊的髮絲塞回頭巾裡。那條淺色布料作成的頭巾因為被雨水浸濕,顏色變深,貼在她的臉四周。布料在脖子上繞了一圈,越過肩膀垂在胸前,水珠從溼透的布料一角流下,滴在她的衣服上。
                                                                                            
  女人調整了頭巾,然後使勁扭住垂在胸前的布料,設法把它擰乾。這時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於是鬆開雙手,對我露出微笑。「繼續跟著我。」她說。

  我們很快就來到一座寬敞的房間。裡面起碼有三十位不同年紀的女人,有的和她年齡相仿,有的像我母親,也有的臉上已留下歲月的痕跡。她們面對著面坐在一張長桌的兩側,低頭專注地引導針線穿進穿出,在一塊長長的布料上繡上五顏六色的線,構成鮮豔的圖像,似乎在述說一則精采的故事。

  幾位正在刺繡的女人聽見腳步聲,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

  「抱歉我來遲了。」我身旁的年輕女人微笑,輕鬆地說道,「老天,外頭的雨下得實在很大。」

  「你最好快點換下那套衣服,吉莎,你渾身都濕透了!」她們之中的一位嚷道。

  「那個孩子是誰呀?」另一位好奇地盯著我問。

  她們的目光全落在我身上。「一個被大雨淋溼的孩子。」吉莎回答,一隻手放在我背後,鼓勵我走向前,「我正好經過,發現了他,就決定帶他進來躲雨了。」

  「噢,可憐的小東西,快讓他進來吧。」

  「瞧,他在發抖呢。」又一位同情地說道。

  「最好也換掉他那身衣服。他剛剛是在泥巴裡打滾嗎?」

  女人們咯咯笑了起來,我立刻感覺自己的耳根發燙。她們離開座位,快步走到我面前。其中一個女人找來了塊布料,有些用力地擦拭我的頭髮,急著把它弄乾。另一個則低下身子,替我擦乾臉和雙手,將一大塊布料披在我的肩上,囑咐我用它裹住身子保暖。其他人則圍在四周,七嘴八舌地說話,捏捏我的臉頰和手,爭著問我問題。

  一位年長的婦人清清喉嚨,打斷了她們。我這才注意到她仍坐在原來的位子,不曾離開。「他不能待在這裡。」她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和其他女人不同,她沒有抬頭看向我們,反而繼續專心地刺繡,「吉莎,你明明知道規矩的。」

  「可是,媽媽,他快凍僵了。」吉莎微微皺眉。她已經拆下頭巾,露出原本藏在底下的深色頭髮。「我們只是讓他躲個雨,應該沒關係吧。」

  吉莎的母親聳聳肩。

  「修士們要是知道的話,肯定也會同意。」吉莎補充道。

  「我不知道。」她母親說。一些女人也附和著點了點頭,其他人則猶豫不決。

  但吉莎依然站在原地,雙臂橫放在胸前交叉,看來絲毫沒有改變主意。

  我聽著外面的雨聲,暗自為自己的運氣禱告,希望她們不會把我趕回大雨中。不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光靠運氣是不行的,我得自己爭取機會。於是我鼓起勇氣,對那位婦人開口說道:「夫人,請您讓我留在這裡。我保證絕對不會搗亂,也不會破壞任何東西。」
  
  她這才終於抬頭看向我,原本嚴肅的臉龐略顯驚訝,而後露出一抹慈愛的微笑,「親愛的孩子,請不要誤會。我怕的不是你。是別的人,另一個人。」
  
  幾個女人交頭接耳了起來。我困惑地皺起雙眉:「那個人是誰?」

  「我們的雇主。」她簡潔有力地答道。

  「他不會發現的,媽媽。」吉莎往前走了幾步,雙手叉腰,「他遠在多佛,待在他的城堡裡。他根本不會知道。」

  「吉莎,我是怎麼告訴你的?永遠不要這麼快就對沒把握的事情下定論。尤其是對。」

  「我只是猜測而已。」

  作母親的嘆了口氣。「快去換件衣服,你會著涼的。」

  「不。我要先去找修士,和他們商量。」

  「別鬧了,吉莎,這不關他們的事。」

  「既然如此,你打算把這孩子留下來嗎?」

  「我不能做決定。」

  「那麼誰才能做決定?」她質問道,「我認為這孩子可以留在這裡,至少等到雨停。我非常堅持,而且絕對不會因為害怕而退縮。」

  「吉莎!」她母親立刻放下針。

  就連我也看得出這個動作的警告意味。我往後退了一步,之後再退一步。然而吉莎不甘示弱,繼續和母親爭辯。其它繡工也加入她們,大聲喊叫著,發表意見。很快地,整座房間就變得嘈雜無比,簡直比一群母雞聚在一塊兒時還要吵鬧。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眼前的情景,內心感到深深的自責。雖然我希望找個地方躲雨,卻不願看見她們為此爭吵。我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

  「沒關係,我到其他地方待著就好。」我出聲說道。但她們忙著爭吵,根本無暇理會我,似乎也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聳聳肩,一聲不響地轉身走出房間,回到空蕩的走廊上。沒人注意到我已經離開了。


2015年3月11日 星期三

愛德華的樹(第一章)

  樹被砍倒了一陣子,永遠無法恢復。

  在灰暗的天空下,它殘留的樹幹顯得孤單無助,樹根仍依依不捨地緊攫著土壤,雖然失去了生命,卻頑強地維持著過去的姿態。這幅景象令我感到哀傷。我沒辦法為這棵樹作任何事,只能這麼望著它。

  據說,愛德華國王曾做過一場古怪的夢。在夢裡,上帝詛咒了英格蘭,愛德華國王為此憂心忡忡。當他謙卑地詢問該如何平息上帝的怒火時,上帝回答他:「唯有當一棵被砍倒的樹恢復原貌,英格蘭的災禍才會真正結束。」

  國王醒來之後,人們發現他在哭泣。他知道上帝說的是不可能的事。

  母親也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被砍倒的樹無法死而復生,就像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那棵樹就是我們古老的王國,十年前的戰爭毀了它。「現在,愛德華國王死了,哈羅德國王也死了。」母親說,「而法蘭西人(註1)坐在他們的王位上。」

  她一向不喜歡法蘭西人。

  我常聽母親懷念從前的日子,述說愛德華國王和哈羅德國王的故事。儘管如此,對我來說,他們還是相當遙遠。我今年十歲,這些國王早在我懂事之前就死了。國王、彗星、侵略者、戰爭……母親提到的這些人和事,我一個也不記得──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過它們。

  但是,有些東西我確實見到了:法蘭西人蓋的城堡和教堂。無論母親有多麼厭惡法蘭西人,他們還是在英格蘭的土地住了下來,越過大海,從法蘭西運來巨大、沉重的石塊,建立起高聳的城堡和教堂。

  從我坐著的這棵大樹上,可以望見正在建造的大教堂。一場大火在我一歲時燒毀了教堂,三年後,蘭弗朗克大主教決定整理廢墟,按照法蘭西人的方式重建。現在,它幾乎快蓋好了。我一直想看看它最後落成的模樣,會不會真如傳說般沐浴在美麗的光芒下,閃閃發亮。

  更遠的地方──在最初由羅馬人建造的城牆南面──還有一座城堡。雖然是木頭建的,模樣同樣令人感到驚奇。威廉國王在我出生那年下令建造它,至今它還屹立不搖。離我最近的是聖奧古斯丁修道院。這座修道院從好久好久以前就佇立在那,法蘭西人也改建了它,如今修道院的模樣和我最初的記憶已有許多不同。

  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些改變。不過,多想無益。它們已經改變了,就像被砍倒的樹。

  一棵樹。我突然靈光一現,「是的,一棵樹──就是一棵樹!」我興奮地喊道。不遠處的鳥兒受到驚嚇,飛了起來。

  我喜歡猜謎,或者自己創作謎語。有時候,當我不想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時候,我會獨自走到這裡,靜靜待著,構思新的謎語。

  在樹頂獨處總是能幫助思考。這裡非常安靜,能暫時遠離人群和平日的生活。我喜歡爬上大樹,坐在枝葉間,聆聽清脆的鳥鳴和微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靠著厚實的樹幹,遠眺被城牆圍繞的坎特伯里。所有的事物在高處都改變了。不同的角度總是讓事情變得不一樣。

  「我看見一棵樹……」我微微皺眉,努力想要從腦海裡找出接續的下一句話。

  突然間,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我的額上。我不耐煩地擦掉它,抬頭望向天空。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雲朵已經聚集在一起,變得比先前更陰暗,又濃又密。

  「噢,糟了。」我倒吸一口氣。

  我一直專注在謎語上,忘記觀察天空。現在,如果我不立刻拔腿狂奔回家,肯定會淋得全身溼透,被母親責罵一番。

  我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子,順著樹幹爬回地面,往家的方向奔跑。「我看見一棵樹……」字句在我的腦海中浮現、飛舞,速度甚至比我的腳步還快,「長著明亮枝葉,高高站在林中。」

  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幾乎近在眼前,但我仍得繼續趕路。我快步跑過草地,不斷喘氣,一邊思考謎語,一邊祈禱能在下雨之前回家。

  「樹很快樂,這根……生長的木頭……水和泥土滋養它……直到時機來臨,它碰上改變──啊!」(註2)我滑了一跤,忍不住大叫出聲,整個人往後摔倒在泥巴裡。

  霎時又細又冰的雨水從天而降,像一片簾幕,籠罩住這片土地,無情地打在我的臉上和手上。我的衣服和頭髮都濕透了,而且還弄得渾身泥濘。

  這下可好,我想。實在不可能再有更糟的事情發生了。

  雨越下越大。很快地,除了響亮的雨聲和我自己的喘氣聲,便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我掙扎著重新爬起來。此時,一個人影穿過大雨朝我跑來。

  那是個年輕的女人。「唉呀,可憐的孩子!」她對著我的臉嚷道,然後握住我的手,幫我站穩腳步。「你沒事吧?你受傷了嗎?老天爺!看看你,全身濕得不像話!」她的手很柔軟,也像我一樣濕淋淋的。

  「我還好──謝謝妳,小姐。」我回答,突然想起對任何人都要有禮貌,又連忙向她道謝。

  這個女人也淋得渾身溼透。雨水浸溼了她的衣服,水珠垂掛在她的鼻尖和髮絲上。儘管如此,她還是保持著友善的微笑。「那就好。我覺得你最好先進來躲雨,孩子。這雨大概會下好一陣子,我可不能讓你這麼淋雨回去。來吧,跟我到修道院裡。你得取個暖,擦乾身子。」她堅持道,拉起我的手。

  我認為自己最好告訴她我正趕著回家。母親如果知道我在雨中逗留這麼久,可是會大發雷霆的。但仔細一想,這場雨下得的確很大。此時此刻,比起在惱人的冷雨中可憐兮兮地發抖,我更希望待在一個舒適溫暖的地方。

  於是我什麼也沒說,快步跟著那個年輕女人往聖奧古斯丁修道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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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貝葉掛毯裡的征服者們不被稱為「諾曼人」(Normans)而是「Franci」,意思是「法蘭克人」或「法蘭西人」。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將他們形容為「Frencyscan」,1066年哈羅德在Stamford Bridge擊敗the Normans(the ‘Normen’,也就是the Norwegians),而後在Hastings被the French殺死。

註2:此為盎格魯‧撒克遜的古老謎語,出自Exeter Book的第47個謎語,謎語中的樹在被砍倒之後做成攻城槌,謎語原文與英文請見Anglo-Saxon Riddles of the Exeter Book/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