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9日 星期五

愛德華的樹(第七章)

  我們快步穿過長廊,足音在石頭牆壁和地板之間輕輕迴盪。大教堂幾乎快建好了,我卻沒有心情觀賞教堂內部的裝潢與擺設,一心只想著不久之後將面臨的命運。男人帶著我停在一扇門前,在門上慎重地敲了兩下。

  「請進。」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男人打開門,示意我走進去,他則跟在後面進門。

  一位約莫六十多歲的男人站在房裡的窗子前。他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潔白的光澤,有著皺紋的臉上長有修剪整齊的灰白色鬍子,兩道同樣灰白的眉毛沉重地壓在明亮的雙眼上方。他雖然上了年紀,腰桿卻挺得很直,身上的衣袍質料雖好卻式樣簡樸,長袖遮住了整隻手臂,只露出雙手。他原本正透過窗戶望著窗外的景象,等到我們走進房裡,才優雅地轉身面對我們。

  我們的目光在那一刻對上。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蘭弗朗克大主教。

  我竭力不讓自己雙膝顫抖,深呼吸,挺直身子,擺出最勇敢的模樣。

  「大人,我把那男孩帶來了。」男人據實以告。

  「謝謝你。」蘭弗朗克說,「我想和這孩子單獨聊聊。你可以在房外等。」

  男人鞠躬之後走了出去,關上門,同時也阻絕了我所有的希望。要是我想逃跑,一出門就會被逮個正著。所以我只能留在原地,不自在地為自己的處境感到警張。

  蘭弗朗克望向我,灰白眉毛下的雙眼晶亮有神:「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愛德華。」

  「愛德華。」他微笑,彷彿覺得這是個極有趣的名字,「你想要吃或喝些什麼嗎?我可以請人取些乳酪或水果來,或者你想要喝一點麥芽酒?」

  「不了,大人。」我嚥了一口口水,「謝謝您的好意。」

  他把剛拿起的酒瓶放下,審視著我的臉。「很好,我想這樣比較好。我們可以直接談正事。請坐。」

  我仍然像尊石像般站著。

  「我說,請坐。」他的聲音很溫和,但任何人都聽得出來那裡頭藏著的權威。沒有人會想違抗他的命令,或提出一絲質疑。

  我找了椅子坐下。他則繞過桌子,慢慢走到我面前。

  「很抱歉我必須這麼邀請你,愛德華。希望你沒有受到太大的驚嚇。」

  「並沒有,大人。」我撒謊道。

  他似乎也不相信,但沒有戳破我的謊言。「你是個勇敢的孩子,我看得出來。或許也很聰明。讓我問你一道謎語。」他刻意停頓,讓氣氛緊張起來,「為什麼厄德伯爵要在聖奧古斯丁修道院裡製作一幅巨大的掛毯?」

  他知道!我驚愕地微微張開嘴,不知做何反應。

  他揚起嘴角,彷彿猜到我的想法:「是的,愛德華,我知道厄德在那裡做什麼。不是只有肯特伯爵才有線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方法。再說,這也不是秘密。厄德想要一幅掛毯,掛在貝葉的主教座堂裡,好向世人和國王展示他的豐功偉業。他一向如此。他讓那裡的修士幫忙,找來或許是全英格蘭最擅長針線活的女人們刺繡,自己偶爾會造訪監督。是的,我知道那裡的一切。但是我不知道你。」

  他的眼神像長矛一樣刺來,卻只威嚇性地掃過我飄在眼前的髮絲。

  「我的手下起先並沒有發現你的存在,直到他們終於注意到有個男孩每天進出修道院。你不是繡工的孩子,你到修道院裡做什麼?」

  「我幫那些修士工作。」

  「真的嗎?他們需要你幫什麼忙呢?」他注意到我正要開口,便輕輕抬起手制止,「小心點,孩子,慎選你的答案。這裡是教堂,而我是上帝的忠僕。」

  我垂下目光,為自己這麼快就屈服感到憤怒:「我幫忙製作掛毯。」

  蘭弗朗克訝異地睜大眼睛。「你會做針線活?」

  「不──別的事。我負責看掛毯。」

  他瞪著我,接著陷入沉思,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說道:「我真不敢相信,厄德竟會找一個小男孩幫忙。」

  「是真的。」我皺眉。

  「我知道,我沒說我不相信。但這真不像厄德的行事作風。」蘭弗朗克看向窗外,之後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臉上,「孩子,愛德華,告訴我:你對厄德這個人瞭解多少?」

  我挺直身子,直視蘭弗朗克的眼睛。「他是貝葉主教、肯特伯爵、孔特維爾的赫文之子、威廉國王的弟弟。他是個好人。」我驕傲地說,「我們是朋友。」

  一抹微笑在他灰白色的鬍子底下浮現:「朋友?他是這麼告訴你的嗎?」

  「沒有──」我心虛地垂下肩膀,突然感覺自己的聲音也隨之變小,「沒有,但他的確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也這麼認為。」

  「貝葉的厄德沒有任何朋友。他只在乎自己。」

  「你錯了。」我大聲反駁,「大錯特錯。厄德在乎他的家人、他的弟弟、他的哥哥和國王──

  我差點脫口說出他也在乎他母親。但不知怎地,我倉皇嚥下了那句話,知道自己必須替厄德保護這個脆弱的秘密。蘭弗朗克不是厄德的朋友。

  「還有土地、財富和女人。」蘭弗朗克替我把話說完,誤以為我的停頓是因為想起這些事物。他的話讓我記起母親曾說過類似的話語。不,厄德不是壞人,他們都誤會了。

  蘭弗朗克繼續說著:「身為國王的弟弟,他並不可敬。而作為一位主教,一位神職人員,他也不夠聖潔。」他將兩道灰白色的眉毛皺得更低,「厄德犯下的罪多不勝數,徹底汙衊了他神聖的職位。看見這樣一個罪人在做了那些事情之後,竟然不誠心告解、祈求天父寬恕,還繼續頂著上帝與國王的名義四處行走,就令我深感厭惡。」

  「不對,他──修士們都很喜歡他,他不是──

  「厄德利用身邊的每個人。就連你也不例外,孩子。」蘭弗朗克打斷我,不讓我有機會繼續說下去,「你不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找你幫忙製作掛毯。但我可以確定的是,等到掛毯完成,你就會被掃地出門。你真的天真地以為在那之後,他還會正眼看你嗎?不,你只會是個普通的撒克遜孩子。厄德會否認自己認識你,與你毫無關係也毫無交情,你的名字和面容很快也會被他遺忘。」

  「不,不對。你撒謊。」我咬牙指控。

  「我所言句句屬實。去問你所謂的朋友吧。你大可以視我為騙子,良藥一向苦口。我是在拯救你,讓你認清事實,脫離他的掌控,不再受他欺騙擺布。我本不需花時間在你身上,小愛德華,但像你這樣純真的孩子不該這麼快就誤入歧途。」

  「我不會相信你。」

  他聳聳肩:「也不要信任他。」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與爭吵聲。蘭弗朗克面不改色,將視線移到門口。我轉過身去,確信自己認得那個聲音。

  「退後。你的主人可以在威廉面前奪走我的財產,但我仍然是國王的弟弟。現在立刻給我讓開。」
                     
  門被重重推開。厄德走進房裡的剎那,我立刻露出微笑。蘭弗朗克的手下面帶慍色地站在他身後。

  「肯特伯爵。」蘭弗朗克從容地迎接厄德,向他鞠躬問好。

  「無須多禮,蘭弗朗克。你我都知道你有多希望我失去那個封號。我只是來帶愛德華離開。」他朝我伸出手。

  「現在?」蘭弗朗克故作驚訝,「我們談得正愉快呢。」

  「我看不出來。來吧,愛德華。到外面去。」厄德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帶我轉身離開。

  在我以為終於能鬆一口氣時,蘭弗朗克的聲音從後面響起:「厄德伯爵,我還有一個問題。」他說,「他只是個普通的撒克遜男孩,還是另一個約翰?」

  在那一刻,我清楚感覺到厄德的怒氣。他很快地收緊手,手指扣著我的肩膀,讓我隱隱作痛。接著他放開手,轉過身去面對蘭弗朗克。我以為他會斥責坎特伯里大主教,或者大吼,或者出言威脅,但厄德只是冷冷地回答:「約翰只會有一個。」


  之後我們步出房間,蘭弗朗克並沒有跟著出來。門在我們身後關上。厄德毫不猶豫地繼續按著我的肩膀,順著長廊離開。很快我們就遇見了他的侍從,而在他們之間,我驚訝地看見吉莎的身影。

  厄德放開我,走到侍從們的面前低聲說話。吉莎則跑了過來,但我只簡單回應她的關心,然後就快步走向厄德。他正要隨著侍從離開,我趕緊拉住他的斗篷不讓他走。厄德低下頭看我。

  「誰是約翰?」我小聲地問。

  他不耐煩地皺起雙眉:「愛德華,不要是現在──

  「不。誰是約翰?告訴我。」

  他抿緊雙唇,最後輕輕移開我的手,終於回答:「他是我的獨子。」

  我又驚又愕地望著他,沒料到他會這麼乾脆地回答:「你有個兒子?」

  「現在不適合談這件事。」他低聲呢喃,然後轉頭看向吉莎,「吉莎小姐,請你帶愛德華回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如果他不想去那裡也沒關係,確保他安全回家。」

  「是的,大人。」吉莎屈膝行禮。

  「謝謝你。」厄德鄭重地點頭致意,然後帶著侍從走出大教堂,翻身上馬。

  吉莎見到他離開,似乎鬆了一口氣,低頭對我微笑:「來吧,愛德華。你想要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去還是直接回家?」

  但我只是望著她,沉默不語。

  蘭弗朗克不是騙子,他只是說出了刺耳的實話。厄德不正直也不聖潔。他是主教,卻有個兒子。一個名叫約翰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