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6日 星期日

愛德華的樹(第五章)

  「你知道厄德嗎,母親?」

  「誰?」母親沒有轉過身來,繼續在紡織機上忙碌。

  「厄德。孔特維爾的厄德。」我傾身靠在桌上,這樣就能離她近一點,並且提高音量,「你知道他是誰嗎?」

  母親皺緊眉頭。「肯特伯爵。」她用手指拂過排列整齊的線,調整其中一條,「你為什麼要問呢?」

  「只是好奇。」我將麵包湊近嘴邊,咬了一口。

  「修士們和你提到他嗎?」

  「他們提過。他是國王的弟弟。」

  「他不是什麼好人,愛德華。」她轉過頭來看我,眼裡帶著擔憂,「厄德伯爵很邪惡。」

  「怎麼樣的邪惡?」

  母親將雙手往裙子上抹了抹,「他什麼都要,土地、金錢、權力,更多的土地、更多的金錢、更多的權力。他非常貪婪,我懷疑他有什麼東西不想占為己有。」她走到桌前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厄德伯爵和他的朋友四處為國王搜刮英格蘭的財物,放任他們的士兵欺壓我們,尤其是女人。許多女孩逃進修道院當修女,不是因為信仰虔誠,而是害怕法蘭西人侵犯她們。」

  「也許……」我不確定地捏著手裡的麵包,「也許他們不是全都這麼壞。」

  「也許。但你的哥哥會死,就是因為那些法蘭西人。」她盯著杯子裡的水,好像能從倒影裡看見那個她仍然記得、我卻幾乎沒有印象的男孩,「而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她緊緊捏住杯子,像是掐住某個人的脖子那樣。

  我放慢咀嚼的速度,有些不安地回望著母親。她看向我,眼神終於變回平常溫柔的模樣,重新展露微笑,伸手揉揉我的頭髮。

  「現在喝水吧。」她說著,把杯子放進我手裡,「別讓修士們久等。」


  在奧古斯丁修道院裡,我們不只欣賞掛毯,厄德也會告訴我許多有趣的故事。它們多半來自法蘭西,來自海的對岸。從厄德口中,我聽說了一位名叫羅蘭的騎士,他效忠查理曼大帝,驍勇善戰,與基督徒軍隊一起對抗異教徒,最後英勇地戰死。

  厄德說,十年前在黑斯廷斯,為了激勵法蘭西人的士氣,他們讓一位歌手走在軍隊的前頭,演唱頌揚羅蘭的詩歌。

  「或許我們當初應該唱貝奧武夫的故事。」我說,「貝奧武夫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大家都知道他殺了一個怪獸、怪獸的母親,還有一隻龍。」
  「龍?」厄德揚起嘴角,「但我以為你們才是龍。」

  我愣了一會。「我們是嗎?」

  那天,他讓我看了繡有哈羅德國王死去情景的掛毯。紅色的龍被高高舉起,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飄揚;金色的龍則落在地上,幾乎要被法蘭西人的戰馬踐踏。

  金龍就是哈羅德的象徵。

  「你們的祖先喜歡白色的龍。」厄德說,「你聽過白龍和紅龍的故事嗎,愛德華?那個故事屬於一則傳說,而那則傳說屬於一位名叫亞瑟的偉大國王。」

  「比羅蘭或查理曼大帝還要偉大?」

  「噢,這我可說不上來。歌手傳唱他們的故事,而亞瑟是歌手口中永恆的君王。」

  我點點頭,挺直了身子坐正,準備聽另一則故事。

  在那位名叫亞瑟的國王的傳說裡,曾有一位先知,叫安布羅斯(註1)。有天,安布羅斯被帶到沃蒂根王面前,為他解決高塔不斷倒塌的謎團。這位先知準確地說出了答案:原來是因為兩隻龍在地洞裡不停爭鬥。一隻是白的,另一隻是紅的。

  「安布羅斯向沃蒂根王預言,紅色的龍將擊敗白色的龍。」厄德說,「他的預言最終成真了。」

  「所以你們是紅色的龍?」我問。

  「不。」他回答,「亞瑟王才是紅色的龍。」


  我喜歡這些故事及謎語。它們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就像一個嶄新卻似曾相識的世界。有些人物在母親的故事裡被描述了無數遍,但我時常從掛毯裡重新認識他們。有些故事和母親說的很像,有些卻不太一樣。我不知道誰對誰錯,也許這就是猜謎好玩的地方。

  當答案永遠無法揭曉,謎語就變得更加令人著迷。


  如果厄德不需要我,有時我不會急著離開,而是待在繡工們工作的房間,坐在桌旁,看她們埋頭刺繡。

  繡工熟練地用針引導染過色的絨線,慢慢為畫在布上的線條底稿賦予色彩。這些圖樣所用的顏色多半和我印象中的不同。雖然我從沒看過法蘭西人的船,不知道它們是否真的如此鮮艷又五彩繽紛,但我相當確定自己從沒見過藍色或黃色的馬匹。

  還有樹。我看見好多好多棵樹,由各種不同的顏色交織而成。它們彎彎曲曲
,長得奇形怪狀,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樹。吉莎說這些樹除了裝飾之外,還可以替故事分段。

  我在掛毯上也看見平日熟悉的動物,像是狗和鳥,以及神話裡才有的角色,譬如飛龍。但有些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吉莎的母親──她們叫她伊迪絲──教我如何分辨牠們,很快我就認識鴕鳥、獅鷲和其他神奇的生物。

  「這裡面到底有多少動物?」有次我忍不住問道。

  「太多太多了!」吉莎高聲說道,那時她正在為一位英格蘭貴族繡上頭髮,「我們大約有三十多隻狗,將近兩百匹馬和五百多隻飛禽走獸。」

  「那有多少人?」

  「六百多人。」吉莎的母親回答,「幾乎都是男人。」

  我只找得到三個女人。在愛德華國王臨終時,待在他身旁的是伊迪絲王后(另一個伊迪絲,不是吉莎的母親)。母親曾說,愛德華國王在病榻上將王國交付給哈羅德,同時囑咐他照顧伊迪絲王后。這位王后不久前過世了,威廉國王親自安排葬禮,將她葬在她的丈夫身旁。

  另一個女人站在門框下,旁邊則是一位看來像是教士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他將手放在女人的臉上。最後還有一個女人,在法蘭西士兵放火燒毀村子時,帶著孩子慌亂地逃出已經著火的房屋。

  這個情景讓我的胃往下一沉。

  我沒有問繡工這兩個女人是誰。相反地,我把問題留給厄德。當我們再次見面時,我首先問起那位站在門框下的女人:為什麼她和教士待在一起?為什麼教士的手要放在她的臉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厄德這麼回答。他看起來有點疲累。「你只要知道這跟哈羅德和他的誓言有關就行了。」

  「那麼那個逃出屋子的女人呢?她是一位母親嗎?」

  厄德一定聽出了我聲音裡的緊繃。他移開原本撐著頭的手,將視線轉向我,表情有些凝重。「是的。」他說,「我和修士當初討論時,覺得加上平民的反應會更生動。怎麼了嗎?」

  「你們燒了她的屋子。」我瞪著他。但他不為所動。

  「戰爭就是這麼回事。」

  「這不公平。」我說。

  「戰爭本來就不公平。」厄德聳聳肩,「有天你得學著了解,世上並非每件事都是公平的。」

  我從原本坐著的位置上站起來,轉身往房外走。

  「你還不能離開,愛德華。」他在我背後說道,「你要去哪裡?」

  「回家。」我冷冷地說,將手伸向門把。

  「那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情,是吧?」

  我的手雖然已經握住了門把,卻遲遲沒有打開門。「是的。」我回答,過了許久才轉頭看向他。厄德仍然坐在椅子上,兩隻手端正地交握,銳利的藍眼睛凝視著我。

  「是的,大人。」我輕聲說道,「我曾經有一個哥哥。但我如今已經不太記得他了,只有隱約的印象,一些零碎的畫面,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記得他有金色的頭髮。母親非常愛他。」

  厄德微微鬆開眉頭。「到這裡來。」他說,伸出一隻手。

  我猶豫了會,但他的手依舊停在那裡,意思相當堅定。最後我還是走向他,但小心地隔了一小段距離。厄德對此沒有表示什麼,只是將手重新放回椅子的扶手上。

  「他在你幾歲時離開的?」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我回憶道,「他生了一場重病。我那時年紀太小,不了解這些事。但我的父母心都碎了。父親說這是上帝的旨意。母親卻不這麼認為。」

  我就此打住。厄德沉默地望著我,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她認為這是你們的錯。」我終於還是說了。

  厄德似乎不怎麼意外。他近乎無法察覺地輕嘆了聲,然後有些無力地揚起嘴角:「我想,我現在沒什麼資格說:這不公平。是不是?」

  「就像你告訴我的,世上不是每件事都公平。」

  「學得很快,愛德華。」他說,「不過,我記得在黑斯廷斯之役後,威廉帶著軍隊來到坎特伯里,這裡的居民記得從前北方人的掠奪,所以選擇開城投降。你的家人曾在別處遇見縱火燒毀房屋的士兵嗎?」

  「我不知道。」我有些心虛地小聲回答,「或許我母親曾經有過和那個掛毯上的女人相似的遭遇。」

  厄德望向擺在桌上、我們原先要看的掛毯,陷入沉思。當他再度開口時,他的聲音竟出奇地溫柔:「回家去吧,去找你的母親。好好陪著她。今天的故事說得夠多了。」

  「我明天還是會來這裡,大人。」我提醒他。
  
  「我知道。你是個信守承諾的孩子。」他點頭。於是我小心翼翼地鞠躬,朝房門走去。在我要踏出門的剎那,厄德輕聲叫住我:「愛德華。」

  我轉過身來,納悶著他想要說什麼,望向那雙逐漸變得友善的藍眼睛。

  「我會為你哥哥的靈魂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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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世紀作家謝菲在《不列顛諸王史》(Historia Regum Britanniae)中借取9世紀時,尼尼奧斯(Nennius)所著之《不列顛史》(Historia Brittonum)內的角色安布羅斯作梅林的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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