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7日 星期二

愛德華的樹(第八章)

  「也許厄德沒有我想得那麼糟。他一聽說你的事情,就立刻帶著侍從趕到大教堂找你。」在我們前往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路上,吉莎對我說道。

  是她告訴厄德我被蘭弗朗克帶走。

  吉莎原本要去修道院,半途發現蘭弗朗克的手下帶著我往大教堂走。她喚了幾聲我的名字,但我沒聽到。吉莎認為事情不單純,便想和修士求救。她在抵達修道院前遇上一小群騎馬的法蘭西人,率領他們的就是厄德。

  她設法攔住他們,告訴厄德自己剛才所見。就在她著急解釋的同時,一位年輕的法蘭西人騎馬趕到厄德的隊伍旁,為看見他們留在原地聽吉莎說話感到相當意外。

  「他也告訴厄德同樣的事。」吉莎說,「我猜他大概是厄德其中一位手下。但他還是太慢了。」她揚起得意的微笑,「你可以想像當他發現他的主子已經得知這個消息時,他的表情有多麼受挫──但是別管他了。厄德得知你的狀況後就下令前往大教堂。」

  他還要求吉莎跟他們一起去。我懷疑厄德早就打算讓吉莎帶我離開,以免整個坎特伯里都知道我和法蘭西人這麼親近,而我母親會發現我一直隱瞞真相。

  「我一點也不介意。」吉莎笑道,那可是她第一次騎馬,「那個年輕人很不情願地把我抱上馬,帶我到大教堂去。」

  我們終於走到修道院前。厄德的侍從都在外頭等候,牽著自己的馬匹,與其他同伴交談。吉莎和我從他們面前走過時,少數幾個人向她輕輕點頭致意。他們之中較年輕的一個男人──留著法蘭西男人削短的頭髮,臉頰有條淺白色的傷痕──不悅且困窘地望著吉莎,但她只匆匆瞄了他一眼,隨即露出得意的愉快微笑。


  繡工們看見我們走進房間,紛紛趕到吉莎面前,爭先恐後地和她說話。我得要非常專注才聽得懂她們在說些什麼。

  「肯特伯爵剛剛來過。」一位繡工說,「你錯過了一切。」

  「他看起來好暴躁。恐怖極了!」另一位接著說。

  「他要我們趕工,又堅持我們必須做得和之前一樣好。」

  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孩喊道:「我從沒見過大人那個模樣。我想他非常生氣──

  「他並沒有生氣。」吉莎的母親說,打斷了那女孩的話。繡工們全都轉過去,望向那位上了年紀卻依舊優雅的女人。她坐在原處,平靜地刺繡:「他只是害怕。如此而已。」


  我在我們看掛毯的房裡找到厄德。他沒有理會我開門發出的聲響和走進房裡的腳步聲,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那張椅子上。他站在窗前,一直望著外頭,好像那裡有他想要的答案一樣。

  我走到他身旁。窗外除了平常的景致外,什麼也沒有。

  「有時候我也討厭我的弟弟。」我聽見自己輕聲說道,「但我絕對不會恨他,絕對不會。」

  厄德嘆了一口氣。我抬頭仰望他,那一刻,我突然沒來由地感到哀傷。光線把他臉上的紋路刻得更深,他深色頭髮裡的灰絲也變得更顯眼。但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地藍。我不禁納悶當威廉國王看見那雙眼睛時,會不會想起他們的母親。

  「你說蘭弗朗克在國王面前奪走你的財產。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幾天前,威廉派了一位主教來到肯特。」他沒有看向我,「國王下令召開審判(註1)。最後,我和一些貴族向坎特伯里大主教獻上我們部分的土地和財產,因為他堅持那些事物本應屬於他所有,而我們必須歸還。我不知道蘭弗朗克和你說了些什麼,愛德華,但他不喜歡我,那是事實。」

  「噢,我完全看得出來。」

  厄德輕笑一聲,「非常明顯,不是嗎?事實上,我想,他覺得我糟透了。我不得不同意。將來教會或許會讓蘭弗朗克封聖,但絕不會稱我為聖人。」他聳了聳肩,「我就是我,誰也無法改變。」

  他說完之後顯然輕鬆了不少,藍眼睛又恢復舊日的神采。

  「約翰也有一雙藍眼睛。」他呢喃道。

  聽見他唸出他兒子(註2)的名字讓我頗不習慣。我從沒想過厄德會是一位父親:「就像你一樣?」

  「就像我一樣。」他揚起嘴角。

  「約翰比我大嗎?」

  「是的,大了幾歲。」厄德回答,「約翰和我不常見面,但我們會互相寫信,這樣我就能知道他最近學了什麼。他正在讀書。等他長大,應該會成為神職人員。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和你很像。如果你們有機會遇見彼此,或許能成為好朋友,誰知道呢?他肯定會喜歡你的謎語。」

  「那當然,他是你的兒子,而你一下子就猜到謎語的答案。我會想個更困難的,這樣約翰就沒辦法這麼快想到謎底。他是在哪裡出生的?」

  「貝葉。」那是他的教區,他的主教座堂所在,而那幅掛毯最後也會被送到那裡展示。「我在那裡認識他母親。不過,我已經不太記得她的模樣。約翰長得像我。」

  我想起神職人員立誓保持貞潔,永遠不接近女人。就連在這座修道院裡,修士和繡工也只有禮貌的寒暄和交談。但是我曾在鄰居的耳語聽說,即使是神職人員也可能違背誓言,與許多女人同床共枕。

  「蘭弗朗克認為我這輩子犯了許多錯。我承認自己不聖潔也不正直。但我從不認為約翰是一個錯誤。不,我的兒子不是我犯的錯。他是一份禮物。」


  厄德說他今天不打算看掛毯。當他提起它時,我發覺他的眼底又閃現了一絲不安和焦慮。我想告訴他,繡工們會如期完工,到時它會是世人所見過最美麗的刺繡作品。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安靜地陪他走過修道院的長廊。

  當他停下腳步與我道別時,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道:「別擔心。他是你的哥哥,大人。我相信他絕對不會恨你,也不會傷害你。」

  「或許你是對的。」厄德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有些疲憊地微微一笑,「但威廉不僅僅只是我的兄長。他還是我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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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信在1076年,一場為期三天的審判於肯特的Penenden Heath展開,最終導致厄德與一些法蘭西貴族必須歸還部分領土和財產給坎特伯里教區。這場審判或許是一個前兆,預言了厄德的失勢:他在1082年被威廉剝奪英國的地產和肯特伯爵爵位,囚禁5年,最後因弟弟羅伯特求情,威廉才在臨終時釋放厄德。

2:根據記載,貝葉的約翰是厄德的私生子,可能也是他唯一的兒子。約翰之後在征服者威廉的么子亨利一世的朝廷上服務,沒有任何文獻指出他有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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