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3日 星期六

愛德華的樹(第六章)

  當我隔天回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時,厄德已經在房裡等著我。一如往常,他坐在高背椅上,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照亮部分的他,深色的頭髮,還有藍得發亮的眼睛。那雙永遠都在思考的眼睛。它們像深藍色的冰柱、染上夜色的長劍,隨時都能輕易刺穿你。儘管如此,有時候它們還是會像現在一樣,沉默而溫和地回望著你。

  我把抱在懷裡的籃子舉高:「我帶了一點食物,這樣我們就能一邊分著吃,一邊看掛毯。這裡有些蘋果,還有我母親做的麵包。她做的麵包一向很好吃。」

  厄德很驚訝。「你母親怎麼會答應讓你帶這些到修道院來?」他問。

  「噢,這個嘛,」我咯咯笑道,「我告訴她,這些食物是要送給我的教士朋友的。」

  厄德聳起雙眉。

  「就某方面來說,你也是教士,大人。」我解釋,「我母親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雖然她可能以為這些是要給其他修士的,而不是貝葉主教。」

  他微微一笑,「你可以把籃子放在桌上。」

  我照做了,這才注意到總是擺著掛毯的桌上竟空空如也。我朝房裡其他地方張望,依舊沒看見掛毯的蹤影。

  「我們今天沒有要看掛毯嗎?」我困惑地問。

  「暫時沒有。」厄德說,示意我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表情十分慎重,「我想先和你談談別的事。關於我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家人。威廉國王是你的哥哥。嗯,我是指,同母異父的哥哥。」

  厄德點頭。他從籃子裡挑出一塊麵包,拿在手裡端倪了會,接著優雅地撕下一小片,放進嘴裡咀嚼。

  我也拾起一顆蘋果,重新坐回我的老位置上。一個徘迴許久的問題突然從我嘴裡冒出:「威廉國王也和你一樣有雙藍眼睛嗎?」

  「不。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有時它們看來像即將放晴的天空,有時則像暴雨將至。」

  那聽起來就像足以匹配這位國王的眼睛。

  威廉國王在七歲那年成為諾曼第公爵。當他的父親指定他為繼承人時,有些貴族不願看見一個年幼的男孩如此位高權重,派人趁著半夜暗殺他。他們失敗了。刺客的匕首並沒有刺穿在床上熟睡的威廉,反而殺死了躺在他身旁的同伴。

  我曾聽鄰居們談論威廉國王的出身,他們會用刻意壓低的氣音叫他「雜種」和「私生子」。當我詢問父親時,他立刻皺起眉頭,要我解釋自己從哪裡聽來這些。最後他嚴肅地看著我,要我保證絕不會學著其他人這麼稱呼國王。「為什麼?」那時的我這麼問道。父親於是告訴我一則從法蘭西流傳過來的故事:當威廉國王還是公爵時,曾率兵來到敵人城下。敵軍叫他「雜種」,把皮革掛在城牆上,嘲笑他的母親只是一位製革匠的女兒。「等到威廉公爵攻下那座城之後,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把那些人都抓起來,然後砍斷他們的手腳。」我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握住我的手,「我們的國王不喜歡別人嘲笑他的出身。現在你明白了嗎,愛德華?」

  我啃了口蘋果,在腦海裡勾勒擁有深灰色雙眼的國王形象。或許他長得和厄德很像,但是更高大,也更強壯。

  「順帶一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厄德說,「我母親有五個孩子,但只有我的眼睛是藍色的。」

  我屈指算數,「如果扣掉國王和你……這表示你還有三個兄弟姊妹?」

  「我母親生下威廉後嫁給孔特維爾的赫文──也就是我父親。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之後我有了一個弟弟,叫羅伯特。兩個妹妹,艾瑪和茉蕊。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威廉有一個妹妹,阿德萊德,但她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註1),所以我認為她不算。」

  「那羅伯特現在在哪裡?」

  「不像我,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諾曼第。」

  「你們很親近嗎?」

  「在我們還沒有這麼多責任之前,沒錯。我們在童年時期相當親密。」

  「你的父親,他也住在諾曼第嗎?」

  「他過世了。」厄德平靜地說,「就在你誕生那年。」

  「噢。」我咬了咬唇,「那你的母親呢?」

  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突然變得黯淡。有段時間他沒有說話,抿起雙唇,最後才緩緩開口答道:「很久以前,她就離我們而去了。」

  「你一定很想她。」我小聲地說。

  「是的。」厄德嘆了口氣,往後靠在椅背上,「許多人說我長得像她。我有她的眼睛。」他試著對我揚起嘴角。

  我輕輕回以微笑。那是雙非常好看的眼睛,我相信他的母親肯定也是個美麗的女人。

  繡工工作時喜歡閒聊,講一些街坊流傳的故事。有次,她們提起威廉國王的母親。萊烏,一位製革匠的女兒。據說年輕的羅貝爾公爵在城堡上俯瞰領地時發現了她。萊烏正在幫父親替皮革染色,光著雙腳,來回踩在皮革上。她注意到公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為了吸引他,刻意將長裙撩得比平常更高一些。這個方法奏效了,羅貝爾派人護送她到城堡裡,讓萊烏成為他的情婦。因為身分差距,他們不能結婚,但萊烏為羅貝爾生下一個孩子,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繼承人:威廉。

  「請幫我謝謝你母親。」厄德突然說,又撕下一小塊麵包,「她做的麵包很好吃。」

  「我會的,大人。」

  「很好。」他望向我,露出一抹決定與我共謀的微笑,眼裡閃爍著男孩般的頑皮,「記得告訴她,這是修士對她廚藝的真心讚美。」

  我忍不住笑了。「噢,別擔心。我絕對會的。」

  之後,厄德說了許多威廉、羅伯特和他之間的事,還有他的過去。他們兄弟三人從過去就一直支持著彼此,也信賴彼此。厄德還很年輕時就被威廉任命為貝葉主教。而在國王決定出兵英格蘭時,厄德立刻資助了一百艘船,羅伯特則資助了一百二十艘船。他非常擅長說故事,每個字句、每個描述都讓我彷彿身歷其境,看見他是怎麼度過童年、怎麼學習各種知識,又是怎麼成為一位騎士。我很驚訝他從前也喜歡爬樹,雖然那是在他還很年幼的時候,但仍讓我突然意會過來:他曾經也和我一樣,是個喜歡遊戲和故事的小男孩。

  直到有人在門上敲了兩聲,厄德才停下來。

  「請進。」他喊道。

  開門的是那位曾在下雨天和厄德交談的老修士。他朝我輕輕點頭微笑,然後轉向厄德:「大人,是時候替您取掛毯過來了嗎?」

  「喔,是的。」厄德似乎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的確是時候了。謝謝您的提醒。」

  我從椅子上跳下來,「我能跟著去嗎?」

  修士向厄德露出詢問的表情,後者輕輕點頭:「當然,我想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

  「那麼,大人,」修士問,「我們該拿哪一部份呢?」

  「威廉、羅伯特和我坐在一起的部份。」厄德回答,然後將目光移向我,「愛德華認得出來。別擔心,他會找到它的。」


  自從那天之後,我便沒再見到厄德。

  六天已經過去了,他似乎打定主意不繼續造訪聖奧古斯丁修道院。修士和繡工都說他們不知道厄德在哪。他只送了信表示自己必須離開。「或許他回去多佛或諾曼第了。」他們說。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或說錯了什麼話,惹他不高興。即使其他人都向我保證厄德會離開絕不是我的錯,也沒有讓我更好過。無論如何,他不該就這麼不告而別,我還以為我們是──

  一根細長的木棍朝我的上臂揮來,立刻把我敲回現實。「噢,那很痛耶!」我抗議道。

  「抱歉,」我弟弟說著,放下木棍,「但你得專心,愛德華。你看起來有心事的樣子。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伸手揉揉我的上臂。

  「你又在想你的謎語了?」

  「差不多是那樣。」

  「先把謎語放一邊,好嗎?」他提議道,接著壓低聲音說:「你知道,我一直想告訴你,有個人盯著我們看好一陣子了。在那裡。」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間,有位長著茂密鬍子的中年男人看著我們。他很高大,臉上飽經風霜,衣服簡單樸素卻不破舊。

  「你認識他嗎?」我弟弟小聲地問。

  「從沒見過。」我說,微微皺起眉頭,「說不定他根本不是在看我們,只是正好望著這個方向。」那個男人轉向別處張望,接著就走了。「看,我就說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於是我們又開始玩遊戲,不斷用木棍敲擊對方或彼此手中的木棍。在這裡,你一抬頭就能看見還在重建的大教堂,在灰色的天空下,它彷彿一塊塊聳立的深灰色巨石,俯視著正在玩耍的孩子們,看他們如何大笑、大叫,互相追逐打鬧。

  等到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把木棍交還到弟弟手裡。「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他問。

  「我還得去聖奧古斯汀修道院。」

  「又是那裡!那些修士真的很喜歡你,對吧?」

  「是呀。」我答道,盡量不讓他看見我失落的眼神,「現在去找其他人玩吧,你可以痛宰他們。」

  他露齒一笑。我弟弟總是聽我的話,這次也不例外。很快我就獨自走在前往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路上。雲層已經逐漸散開,一道道陽光從雲朵之間透出來,灑落在房屋和街道上。或許今天厄德就會回來了,我這麼告訴自己,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

  一個高大的黑影突然擋在我面前,我來不及停住腳步,一頭撞了上去。「非常對不起,先生。」我急忙往旁邊讓步。

  但那個影子也跟著我移動。一隻大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抬頭看,發現是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不禁吃了一驚。

  「你必須和我走,孩子。」那個男人的語氣溫和中帶著嚴厲,或許嚴厲佔的份量更多,「我的主人希望能見你。」

  我想要往後退,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腳步。他的手抓得很緊,就像咬住獵物不放的獵犬牙齒。「你的主人是誰?」我警戒地問。

  那人注視著我的臉,然後移動視線,望向遠處的大教堂。看見這個動作,好像有人往我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讓我無法呼吸。

  他不需要說出他的主人是誰。我知道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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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諾曼第的阿德萊德(Adelaide of Normandy),是諾曼第公爵羅貝爾一世與萊烏或其他女人的女兒。這裡將阿德萊德設定為征服者威廉同父異母的妹妹,因此和厄德沒有血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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